看到天空中那一隊鳥再次飛過的瞬間,我居然感到安心。
除卻角色明顯向觀眾發話的段落,電影中有幾個隱然丟給觀眾的眼神,其中幾個讓我坐而難安。一是被眾人鞭笞、揹著十字架走過的老人問:我做錯了什麼?二是電影最後,大路上一輛車子壞了,駕駛走下車掀開引擎蓋修理,明明是他自己的事,他卻轉過來,懷疑地看著電影之外的我們好幾次。
我們被當成神了。我們被迫、被放在神的位置,被預設為能夠回答、能夠給予幫助的對象。而由於我們(在看電影的當下)只不過是觀眾,所以我們無法回答任何問題、無法對那份隨著眼神投遞過來的求助或質問做任何事。我們只能看。而電影從頭到尾沒完沒了地用旁白提醒我們:「我看見……」
片中的神職人員不停問:我失去信仰了怎麼辦。神允許了紅酒溢出杯子這種小事,也允許了殺死親人這樣的大事。神不過也只是看著而已。祂可能很想幫那個雨中的小孩綁鞋帶,但最後也只是讓大風差點把傘吹走。
有心的人覺得焦慮,無心的人覺得煩躁。極少時候還是會看見快樂,比方路上三個人隨著音樂跳舞;偶爾我們看見了,卻認為不是自己的責任,所以台詞會說「他為什麼不回家難過呢」,意思是不要讓我看到就好;導演顯然也不認為無限的善意是答案,因為那名牙醫為了順從病患不打麻醉,又因病患喊痛而罷手,進退兩難,無從措手。全心全意為了那人好,最後什麼也不好了。
片尾跑名單時,身後的陌生人講起大聲的悄悄話:「看不懂,作者電影走到極致就是這樣,完全不管觀眾有沒有看懂。」聽著很氣,回頭兩次,那人還繼續說片子爛。終究沒有做些什麼。到了洗手間過盡千帆的鏡子前忽然領悟,啊,這不就是電影要說的嗎。其實他沒有做錯什麼。
然後同時明白,我看到電影開頭天空中的鳥再次出現之所以安心,是因為我知道手法上這代表電影要結束了。我知道我不用再被迫當神了。我不用再繼續體會自己和神一樣無能。
這當然也很下流,像看見路上販賣愛心餅乾的小販而不自覺移開眼神的那種下流。然而,這完全不是電影拍得爛的緣故。正好相反。
我果然依舊很喜歡洛伊安德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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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伊安德森《千日千夜》
劇照取自 IMDb “Om det oändliga“ 頁面
www.imdb.com/title/tt6817944